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序章

 中州大陸,天曆一九七一年。

北方魔界「十三月王朝」連年南侵、兵燹頻仍,使中州生靈塗炭、民不聊生,武林正道為了一舉掃平魔禍,由「無間島主」上官秋水統領各大幫派遠征北漠,不料卻誤中陷阱,遭到千萬魔軍圍剿,在鏖戰數個月之後,不得不鎩羽敗退,群俠在漫山遍野的敵軍包圍下,踏過無數屍骸骨肉,拼命突殺出一條血路,向南方退去。

魔君幽鬿生性精猛好鬥、藝高膽大,見敵人殘眾只剩六千餘,若能一舉殲滅,天下大業已成局在望,如何甘心讓他們逃脫?剎那間,他身影如一道紫色光電撲衝入軍陣前鋒,大喝一聲:「狼軍左右包抄、前鋒鷹軍隨我來!」當即領了萬名精英飛騎追上。

雙方一路追逐拉鋸,直追出北漠邊境外、到達六祈江岸,幸而上官秋水早已派人剿滅鎮守岸邊的魔軍、搶佔江船,才終於為中州大軍掙得一線生機,群俠撤退至此,全數上了船,一艘艘輕巧蒙舸張了船帆、遠颺而去。

六祈江波瀾壯闊、河濤滾滾,儘管無間船影已遠成小點,幽鬿仍不肯放棄,領著大軍沿江邊再奔追數十里路,只見前方岸邊泊著數艘輕船,幾個舟子逕自喝酒談笑,他們乍見到大批魔軍,都嚇得臉色發白,頻頻磕頭求饒。

幽鬿心中快速盤算,這些小船全部載滿不過七百之眾,若繼續追六千敵兵,反而會落進以寡擊眾的險境,冷聲問道:「千象,你看該當如何?這一追會不會中了對方圈套?」他身旁一名頭戴玄色高冠、長鬚長眉的老者恭謹道:「依屬下之見,窮寇莫追。」

幽鬿宏聲道:「本君麾下就算只七百精壯,也勝過世間千軍萬馬!」

千象趕緊掐算了枯瘦的指節,改口道:「主君英明!中州殘孽個個身負重傷,我軍正當勇強,就算以七百精壯敵六千傷兵,仍是綽綽有餘,何況主君乃是天命所歸,這一仗必能大勝而回!」

幽鬿聽術師建言深合心意,當即長喝一聲:「殺了他們,眾軍上船!」頃刻間最精練的七百名高手一躍上船,將一干舟夫全殺淨、扔進江河裡。

幽鬿昂立船頭,衣袂飄飄,宛若天神,他目不稍瞬地盯著敵船方向,就像蒼鷹覷準獵物般,冷銳而堅定。眾船迅快追出數十里,好不容易見到敵軍船影,江心卻忽然橫來陣陣輕煙裊霧、朦朧了四方景色,烏沉沉的天空更飄下斜風細雨。

過了一會兒,風雨漸大,水流越見湍急。船帆都吃飽了風,本該行速越快,卻不知為何,船隻竟慢了下來,四周一片雨淒霧濛,憑添了幾許詭奇。

眾軍看不見旁邊的船,心中都暗自戒備,倏忽間,船尾莫名發出微微暈光,這百名軍兵能隨侍魔君左右,全是一等一的好手,也不怕妖鬼作祟。一鷹軍千夫長當即手按刀柄大步過去察看,只見到一名頭戴斗笠、身穿長青衫、外套簑衣的瘦弱少年,幽魂似地坐在船尾,手中持著一盞紅紗燈籠,風雨之中,他全身都已濕淋漉漉,唯獨那盞希微燈火竟不熄滅。

眾軍都十分驚詫,明明已殺盡舟子,少年是何時上的船?還是他一直躲在船艙裡未被發覺,但幽鬿修為高深,這小小方舟的任何動靜又豈能逃過他法眼?

少年見魔君精光如刃地瞪視自己,其餘軍兵個個臉橫煞氣、高頭大馬地圍在四周,竟不站起、也不懼怕,只悠然整了整衣冠,拱手作揖道:「魔君在上,小的這廂有禮了。」

幽鬿冷聲道:「你擅自停下本君座船?若沒有好理由,就該有好本事保住自己小命。」

少年指了腳邊水流,道:「不是停船,是逆水行舟!魔君請看,這大江東流,小船卻是逆向西行。」他隨手向江心拋出一把梅花瓣,口裡喃喃唸道:「所謂『大衍之數五十,其用四十有九』。」此時剛好有一朵浪花打了過來,將梅瓣分成兩邊。

少年繼續唸道:「『分而為二以象兩,掛一以象三,揲之以四以象四時。歸奇於扐以象閏,五歲再閏,故在扐而後掛』。」他每唸一句,便有一道江浪湧來,將花瓣兩兩而分,等他口中吟唸結束,花瓣隨浪浮沉,竟漸漸散成一卦象。①

少年轉對千象道:「這四十九瓣梅花經數十次江浪推撥翻打,終成一卦,千大師術算鼎鼎大名,這支卦該十分易解,何不向你主上說明?」

千象見少年唸起卜卦中「揲蓍法」的口訣,以花瓣代替蓍草,江浪代替人手取決,兩兩而分,竟真形成一卦,冷笑道:「這卦象說我主君天威浩蕩,無論如何東征西討,所戰皆捷,敵軍明明遁逃東方,我軍怎能捨東向西?」

此時竟又有浪頭打了過來,淹沒了幾許花瓣,少年仰起頭來,微笑道:「非也,非也,千大師您仔細瞧瞧,這卦象可是生了變爻,意味著魔軍東追不過小勝一場,敵首雖受重傷,仍可全身而退,人魔兩界爭戰還是無止無盡,但魔君若肯西行,必有意外斬穫,非但攸關天下一統,對魔界更是大吉大利!」

千象堅執道:「小子休要胡言亂語,卦象已定,豈能隨意更改?」

少年笑道:「所謂『四營成一變,三變得一爻,十八變得一卦』,這浪花推撥次數不可多、不可少,方能形成一卦,而最後一朵浪花早不來、晚不來,偏偏這時候來,又推開四枚花瓣,生了變爻,難道不是天意如此、天命難違?」

千象冷怒道:「小子何必耍弄花巧?你以『推波助瀾奇術』影響江浪起伏,故意排出一個卦象,再說是符合天地之運,老夫若與你爭辯,那是自降身份、與小子一般見識了。」

少年道:「千大師此言差矣,易卦本是根據天地萬象而來,無論是人力奇術或是小小浪花都該被測算進去,才說得上精準周延,也才能顯示出卜卦者的本事,不是嚒?」

幽鬿見少年面容平凡、身底瘦弱,並不像鋒芒深藏的高人,只一雙眼特別清淡平和,既不冷傲也不尖銳,和血氣方剛的年紀並不相符,暗想:「此子也沒甚稀奇,必是我太過專心追敵,才未留意他藏在船底。」冷聲道:「你去吧!我不殺你。」

少年本是坐著,聞言即伏身叩首,道:「請君聽我一言,中州天祚恆長,氣再衰弱,總有一息傳承,所以無論魔君文韜武略如何厲害,總難一舉功成。反觀魔界,雖氣盛而霸,卻易折而斷,此之謂『柔弱勝剛強』,天之道,總是損有餘而補不足,此事非關人力,乃是天數命定!」

幽鬿喝道:「我瞧你談吐不俗,才留你小命,否則你壞我大事,早該天誅地滅,滾!」

少年再叩首道:「請魔君給小的一個機會。」他以燈籠桿拄地,緩緩站起,身子挺得十分筆直,以沉穩堅定的語氣道:「小的願以雙腿與君賭上一局!」

幽鬿當然可拒賭,但他一介魔尊如何肯在少年面前示弱,道:「賭什麼?」

少年平靜的道:「賭一刻之後,我雙腿已經不在!」

幽鬿略一思索,微笑道:「你這一賭很有意思,你雙腿本來還在,若是輸局要獻出雙腿,反而就贏了!無論如何都是贏面,只不過必要失去雙腿。」

少年道:「小的身虛體弱、流離失所,將來說不定要橫死街頭,若能以下半身搏一個安穩的下半生,已經十分划算。」

幽鬿精光一閃即斂,緩緩道:「這一局,本君認輸就是,你要什麼?」

少年見幽鬿承認輸局才問自己要什麼,倘若此刻要魔君人頭,不知他給不給?但無論如何,這魔君是十分氣魄。少年手臂一揚、指向千象道:「他的人頭!因為魔界術師只能有一位!」

千象臉色霎白,他知道主君言出必踐,此刻唯有設法自救,幸而他是一介謀士,向有智計,轉念間即生對策,微笑道:「誰說主君必然輸局?」

幽鬿自是不想為一莫名少年殺了親信下屬,點頭道:「術師有高見就直說吧。」

千象道:「只要主君容屬下立即殺了他,那麼別說一刻之後,直到死,他的雙腿都會連在屁股下邊!」他本來甚有涵養,但被這少年咄咄逼殺,直動了肝火,言語也粗魯起來。

「不!」少年聞言,臉色驚變,忙伸手去撩長袍。千象暗忖:「小子想先毀掉雙腿來保住小命,我豈容你搗鬼!」雙手倏然探出,一手點向少年「膝眼穴」,另一手使勁扯下他青袍和長褲,喝道:「鬼祟小子,想要老夫的命,你下輩子投胎吧!」他想少年能悄無聲息上船,必身懷絕技,為求生機,他出手甚狠,豈料這一交觸,少年卻虛軟地翻身滾倒,外衣裡褲都被千象含勁的指爪扯得粉碎,露出光溜溜的下身。

眾軍見少年出一個大糗,都鬨堂大笑,可只哈哈二聲,就像被硬核哽了喉,再笑不出口,全場一時靜得連針落地聲也聽得清。

少年滿臉漲得通紅,雙眼直瞪著被粉碎的布褲,發窘得不知如何是好,許久,才緩緩解開上衣,以雙臂費力撐起身子,萬分狼狽地將赤裸的下半身蓋住,露在蓋布外的卻是兩條早已截斷的雙腿,下邊接著兩根木條,接口處還潰瀾滲血!

少年遮醜後才抬起頭,高指天上日光,恨聲道:「千象,現在是不是剛好過了一刻?」

千象臉色灰敗如土,顫聲道:「主君,這小子使詐!他雙腿早就不在……」

幽鬿冷聲道:「他只說此刻雙腿不在,卻未說從前雙腿是否健在,是你輸了!」

千象仆地跪倒,道:「主君要屬下死,屬下不敢茍活,但這小子只會胡言亂語、搬弄使詐,有什麼本事坐術師之位?主君務必三思!」

幽鬿也覺得少年太過青澀,但方才承諾已出口,就吩咐一軍長服侍少年換穿衣褲,又道:「等你學夠了本事再來見我!」

少年拱手道:「小的若沒本事,千象怎不立刻破我逆水行舟術讓大軍東行?」

千象早已悄悄觀察過這術法,的確無法破除,仍做著垂死掙扎,道:「老夫出手,會落得以大欺小之名,你快快自行解開這術法,否則要得罪主君,你就死無葬生之地。」

少年堅定道:「小的深信魔君目光深遠,看重的是魔界千年大業,絕非貪圖一時痛快,才冒死前來進諫。」

幽鬿點頭道:「你雖學了點奇術,也有膽量,但畢竟年紀太輕、識見尚淺,只說對了一半,本君看的是整個天下的千秋萬世,並非只是魔界。」

少年道:「小的受教,但主君也只說對一半,項橐七歲為聖賢之師,甘羅十二歲為大國之相,我堂堂十八有餘,老大不小了,難道不能為主君出計獻策?」

千像伏身在地,忽然嗅到一股異味,欣喜的全身都顫抖起來,叫道:「主君!主君!」他伸手抓了散落一地的褲管破片,將沾有少年鮮血的碎布湊近鼻尖嗅了嗅,拱手道:「主君,此子血統不正,雜有人血,不可輕信,定是上官老賊派來阻撓我軍的奸細!」

幽鬿精光一沉,冷聲道:「人魔之子最是鄙賤,常是風吹兩面倒的牆頭草,你身有雜血,我就不會收你在身邊,我把他人頭給你,你走吧!」

千象想不到主君仍要殺自己,嚇得面無血色,少年卻道:「如今我雙腿俱失,主君若不肯收留,我一下船就要死於非命,要千象人頭有何用處?連踢球都不成!」

幽鬿想人魔雜孽常受兩界欺辱追殺,更何況這少年雙腿殘廢又害死魔界術師,大有人想動手,除非自己親口保他,否則確實難以活命,他心中惜才,沉吟道:「我可允你依附魔界,但術師之位……」

少年道:「小的曾拜入中州門派,以為找到安居之所,誰知他們因不信任人魔之子,只讓我做灑掃雜役,還不時嘲笑凌辱,甚至打傷我雙腿,但無離刻苦自勵,已學得一身本事,當今之世,只主君一人才值得我相輔佑。」

幽鬿道:「小子口氣不小,你名喚無離?」

少年道:「是,『無』乃一事無成的『無』,『離』是與君別離的『離』。」

幽鬿道:「這名字不好,你從此與人界劃分界限、形隻影單,就叫單人離。」

無離恭身道:「多謝主君賜名。」他雙目微微湛光,又道:「小的願再以性命相賭,請主君西行一試,若七日之後,主君不能滿意而歸,便讓他們殺了我。」

幽鬿道:「傳令下去,全軍轉向西行。」

無離道:「不,小的是說只主君一人獨自西行!」

幽鬿微笑道:「倘若那是個陷阱,就是一命換一命,這不划算,本君性命可比你值錢多了!」

無離笑答道:「但主君的膽量和本事也比小的大多了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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